01
郭浩宇出生的时候，李冰已经17岁。
彼时，刚刚高中毕业的她，没考上大学，成绩差也没心思复读，脱下校服的当天，她就到一家奶茶店当了店员。
当然，在这之前，她早就知道母亲怀孕，也曾对着那颗硕大的肚子冷嘲热讽过。
可是母亲打电话通知她，有了个弟弟的时候，她还是懵了好一会儿。随即而来的，还有胸腔里左冲右撞，夹杂着怨恨，愤怒，委屈，和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郭浩宇的父亲是李冰的后爸。
五年前，李冰的生父重病去世，除了一大堆债务什么都没留下。李冰妈抱着李冰哭得死去活来。
伤心，悲痛，对日后生活的担忧和恐惧，李冰忽地一下子就好像长大了。她抱着弱小的妈妈，暗暗地下了决心，一定要好好保护她。
半年后，有人介绍了个男人给李冰的母亲，男人工作好，有积蓄，还有两套小房子。李冰妈妈和男人一见如故，很快，男人就把自己的小房子都租了出去，搬进了李冰家。
男人对李冰也不错，她下夜自习了，男人雷打不动地在校门口接她，做饭也挑她爱吃的来，为了给她解压，还买了一把她喜欢多年却舍不得买的吉他。
但李冰还是别别扭扭的。
尤其是看到，李冰妈对着男人含羞带俏、娇嗔满面的时候，李冰就觉得，这是赤裸裸的背叛。
母亲背叛了她父亲，因为在李冰的记忆里，父母从来都没有这么亲密过。李冰不想和叛徒同流合污。所以，她把自己的心绷得紧紧的，包裹着，对谁都摆出了一副生人勿近冷冰冰的模样。
她以为男人和自己的母亲也就新鲜那么几天，可是，几年过去了，两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，好到母亲宁愿冒着46岁高龄的危险，也要给男人生个孩子。
李冰当然不同意，但也没用，哪怕她把自己冻成一座冰山，郭浩宇还是出生了。
她也不肯善罢甘休，提着箱子就搬了出去，母亲再怎么苦口婆心劝也没用。
02
日子就这么滑过了三年。
李冰只有在逢年过节电话快被打爆了，才回那个家去。她不愿意回去，母亲就在天气晴好时，带着郭浩宇到她的奶茶店来玩。
说不好奇是假的，小小的郭浩宇竟然和李冰出奇的相似。
有一次，奶茶店制作了新的菜单摆台，上面有李冰的照片，郭浩宇一把抓了起来，粗胖的手指点着上面叫着：姐姐，姐姐。
李冰的心不由得动了动，扭头，正好对上了郭浩宇的眼睛，他的眼睛像小河清澈，又像星星闪耀，世界在他那里，仿佛是一片纯净的乐土。
第一次，她拿了一支棒棒糖给他。他高兴地拍着小手，又叫又跳，李冰偷偷地扯了扯嘴角，她突然觉得，郭浩宇好像也没那么讨厌。
偶尔，店里不忙的时候，她还会逗逗他。虽然客气疏离，但总不再是冰冷的模样。
她以为，他们会一直这么客气地相处下去，井水不犯河水，反正她最终是要嫁人的。
可没想到，仅仅隔了两周，李冰就接到交警队的电话，男人带着母亲和郭浩宇周末出游，路上发生了车祸，男人当场身亡，李冰母亲护住了怀中的郭浩宇，却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治而亡。
郭浩宇基本没受伤。
李冰的大脑一片空白，她没哭也没叫，只是拦了个车往医院冲。医院里，郭浩宇挂着泪痕睡得香甜，交警开始问询，做笔录，李冰干涩着眼，机械地配合，等一切都尘埃落定，她面色沉重地抱着两个骨灰盒，牵着郭浩宇的手回了家。
再也没有人会管她是不是愿意回这个家来，李冰的心绞痛着，连日来的悲伤和压抑喷涌而出，她跪坐在客厅的地上，终于失声痛哭。
可也就哭了才两声，郭浩宇就摇晃着小胖手轻抚上她的脸：姐姐，乖，不哭，乖……
李冰又一瞬间清醒了，她从悲伤迅速跌回现实，一连串问题铺天盖地地朝她砸来。
她不知道，这个只有三岁的郭浩宇要怎么办。
03
继父的哥哥是在五天后上门的。他在葬礼上见过李冰，这次来是想把郭浩宇带回乡下郭家。
李冰看了一眼把她的手拽得死紧的郭浩宇，又扫了一圈仅仅几天就乱成一锅粥的家。
卧室客厅到处都扔着郭浩宇的东西，厨房里杯盘狼藉，她的睡衣上是郭浩宇抓的手指印和口水味，因为郭浩宇整夜吵着要妈妈，她严重的睡眠不足，脸色腊黄，眼圈黑得像熊猫。
她才20岁，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，怎么再去照顾一个3岁的孩子。
她还没有谈恋爱，没有嫁人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，她还要过自己的生活，她怎么能让郭浩宇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。
走吧，走吧，李冰狠了狠心甩开了郭浩宇的手，开始打包他的东西。
郭浩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，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李冰，一边欢快地叫着姐姐，一边帮着李冰把他的东西都塞进行李箱里。
直到，那个伯伯要过来抱他，他才尖叫着回身抱住了李冰的腿。李冰扭过头不敢看他，她怕自己一看，就会心软下来。
她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，毕竟，他姓郭，而她姓李，虽然他们是同一个妈，可是现在妈没了，就像是初时连接他们的仅有的那根线，断掉了。
郭家人带走他天经地义。
郭浩宇最终被强行抱走了，他蹬着腿，张着胳膊，嚎哭嘶叫喊李冰：姐姐，我要姐姐。可李冰咬着牙坚决地关上了门，她的心又酸又麻，喉咙里涨得生疼。
一切似乎都渐渐恢复了正常。
李冰把自己收拾了一下，然后去上班，尽管一切都看似寻常，但她的心脏像缺了一角。
那段时间，她看到棒棒糖会想起郭浩宇，看到小衣服小鞋子会想起他，甚至看到路上的每一个孩子都会想起他。
她不敢承认自己是想念他的，她把他送走，不就是为了不受打扰，开启自己的人生吗？
可是，她的心空得厉害，一个月后，李冰收拾家，橱柜里到处是旧物件，回忆涌来，她又想起郭浩宇，这次她没忍住，悄悄地去了一趟乡下。
04
继父的亲戚们可能没想到，李冰会突然来访。所以，她进门的时候，好几个孩子正在抢着吃红薯干。
小小的郭浩宇被挤到了角落里，撇着嘴，才一个月，他黑了，瘦了，像经历了一场霜冻后的枫叶，无精打采的。
李冰缓缓走过去，把他搂进了怀里，声音颤抖，对着那几个孩子大声呵斥。
继父的哥哥走了出来，看清是李冰后，撵散了孩子们，又对着李冰解释，村里的孩子嘛，性子野，都是这么玩大的。
李冰抱着瑟瑟发抖的郭浩宇，泪如雨下。
她突然那么痛恨自己，因为自己的自私和懦弱，她毫不犹豫地把郭浩宇推了出去，前面是悬崖还是火坑，她根本就不管，也不在乎，她甚至没有真正地了解一下，这些虽然有一番好意的亲戚，他们有几个孩子，有多大的能力，还有没有条件抚养郭浩宇。
郭浩宇好半天才认出是李冰，他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，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着，他死死地抱住了李冰的脖子，一遍遍叫着姐姐。
李冰拼命地点着头，心里说了无数的对不起。
她告诉郭浩宇，别怕，姐姐带你回家。
这是她刚刚做的决定。
继父的亲戚也没有多阻拦，只说，山里条件有限，能在城里上学最好，但如果她一个人带不了，还可以再送回来。李冰答应了。
回来后，李冰把郭浩宇送进了离家较近的幼儿园。又花了几天的时间把家里的资产梳理规划，没有人帮她，她耐着心，一桩一件，周全考虑。
她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。因为郭浩宇，她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。
原来，安稳度过一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，不如意和意外像牛顿的苹果，随时会从天而降。
她若继续浑浑噩噩，无所作为，那么，她将没有能力保护自己，更没有能力去保护自己所爱的人。
可能，现在她对郭浩宇还谈不上有多爱吧，但是，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寄人篱下，妈妈没了，可不是还有她吗？
她是他唯一的直系亲属了，她想尽自己最大的能力，好好地保护他。
05
养育一个孩子的过程是极其艰辛的，何况李冰还年少。
她曾对着家里收拾不完的一地狼藉痛哭过，也曾因郭浩宇调皮大吼大叫过，郭浩宇生病时，她又内疚担心的彻夜不眠。
好在，继父留下的两套小房子有固定的租金收入，经济上，李冰不至于太艰难。
她曾经想过，如果让她带着郭浩宇，再日日窘迫，吃了上顿没下顿，她真不知道，自己能坚持多久，会不会半路逃跑。
毕竟，她不伟大，也不强大，她平凡普通，如这世间亿万粒尘埃中微小的一颗。
生活仿佛渐渐进入正轨，郭浩宇一点点长大，李冰松了一口气，与此同时，也有公司新来的男孩子开始追李冰。
那个男孩子长得不错，追她追得热火朝天，李冰有一点点动心，但她决定，先把自己的情况讲清楚比较好。
男孩子一听她有个五岁的弟弟时，也没说什么，李冰很开心，两人陷入热恋。
两人恋爱了两年，男孩子一直没有结婚的意思，李冰知道，他在意的，还是郭浩宇。
她决定跟他好好谈，谁知道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，居然说了一句：“如果要结婚，你必须要证明一件事？”
“什么事？”李冰很好奇。
“证明浩宇是你弟弟，而不是……”男友支支吾吾地说。
但李冰只一秒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，顿时气得浑身发抖！在一起两年，他居然还对她跟弟弟的关系有所怀疑。
李冰气得要走，男友还拉住她，“只要做个亲子鉴定就好了啊。”
李冰沉默地看着男友，什么也没说就走了，一周后，她拿着亲子鉴定甩在了男友脸上，并且说了分手。
男友苦苦哀求，李冰也没有回头。
06
之后，李冰再也没有恋爱过，直到郭浩宇二年级的时候，李冰学了西点制作，还拿出所有积蓄盘下了一家面包店，又请了个木工师傅做简单装修。
木工师傅叫秦志明，话不多，但总是笑眯眯的。
郭浩宇老喜欢往他跟前凑，看着他在后院里，把那些木板做成各种造型，而秦志明，也不厌其烦地回答郭浩宇各种幼稚的问题。
夏日的午后，一大一小，两个男人，争着抢着，把李冰切好的西瓜吃得精光，有那么一刻，李冰无所依靠的心突然地安定了，像一条在风雨中飘扬许久的小船，依稀地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。
工程结束的时候，秦志明用边角料做了两个小凳子给郭浩宇玩，他还细心地从乡下买了几只古朴的小篮子，李冰的心瞬间被感动充盈，她只是在干活的间隙，随意地讲过，她想要几只篮子做面包筐，没想到，秦志明竟记在了心里。
李冰的手轻划过篮子的边框，一抬头，却发现，秦志明的脸红了，星光灿烂的眼睛里，满满地都是她的影子。
秦志明是个好男人，他朴实地像一穗麦子。即使李冰说明了自己的情况，他依然没被吓跑，在每天下工后，都急匆匆地来面包店帮忙。
有时，哪怕什么都不做，只是坐着，和李冰说说话，或者陪着叽叽喳喳的郭浩宇写作业，捏捏橡皮泥。
他没有任何的甜言蜜语给李冰，他只是说，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，烟火市井，真实温暖。
李冰的心像掉在了柔软的云朵上，温温柔柔。
07
可现实，还是来了。
一天，秦志明说有急事回家一趟，着急中把手机落在了面包店。然后，李冰就看到了闪闪烁烁的微信信息。
秦志明的母亲让他回去相亲。
李冰心乱如麻，她捏着手机，到底是没忍住打开了它。
原来，秦志明的父母，早就知道李冰的存在，知道她父母都不在了，也知道她有个年幼的弟弟，他们坚决不同意秦志明娶一个有累赘的女人，所以，托了村里的媒人做媒，发来了好几个女孩子的照片，让秦志明赶紧回去见面。
李冰的唇咬得死紧，她扔过手机，红了眼圈。不是没想到这个结果，只是，以这种方式撕开真相，心更疼了。
郭浩宇很懂事，他悄悄地拉住了李冰的手，不敢多说一句话。
这一夜，李冰没有一点儿困意。
她一直在想，如果当初，她不把郭浩宇带回来，那么现在，人生应该是另一番光景吧，她也许有了爱的人，有了自己的家庭，甚至还可能有了自己的孩子。
可现在，她只有郭浩宇，而且，很有可能就这么搭上自己的一辈子。
甘心吗，她不知道，她只是顺着自己的心，做了自己所认为最正确的事。
既然正确，也就不后悔了吧。
至于以后，她只能一直走下去，才知道。
08
第二天一大早，秦志明就来敲门，他好像是跑上来的，脸有些红。
李冰冷着脸把手机丢给了他，直截了当地说：“你不是回去相亲了吗？今天咱们把话说清楚，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。”
秦志明急坏了，掏出户口本塞给李冰：“不是，李冰，我回去偷户口本了，我妈让我相，我没去，真的，你看……”
李冰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秦志明结结巴巴地说：“李冰，我不会求婚，但是结婚我弄清楚了，民政局，今天上班。”
李冰彻底愣怔住了，这是求婚？忽然，郭浩宇也举着她的户口本奔了出来，他把本子塞到李冰手里，说：“姐姐，赶快去吧。”
李冰看着这两个男人，脑子里又突然闪现出了两个字：逼婚。
可是，怎么她那么想哭，却又那么想笑呢。
难道，这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？
她不禁有些热泪盈眶，老天仿佛是在人生处处是磨难的时候，告诉她：别急，那些，你曾付出过的，兜兜转转，都将以另一种方式回归，在这之前，你只要坚持自己的内心，不问缘由，不惧将来。
如此，就好。
